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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0/13 17:27:00

一间间位于太原市王村北街9号路的教室乍看之下并无特别之处。桌椅、教具、后墙板报,都是最常见的校园陈设。

只有黑板右上方那颗圆圆的提示铃,会在闪烁时提醒来人:绿灯跳动是下课、红灯跳动是上课——那是特别为听不见声音的聋人学生设置的。

和普通学校相比,这所已有63年历史、曾两次迁址的特殊教育学校面积并不算大。自从30多年前学校走出第一位山西省内的聋哑大学生后,这里已成为山西省聋人学生圆梦大学的理想之地,越来越多的聋人学生将改转人生命运的希望寄托于此。

今年,80位高三毕业生从这所学校踏上高考寻梦之路。与全国正在进行的统考相比,单考单招为聋人学生们提供了进入大学象牙塔的宝贵机会。

太原市聋人学校今年有80名高三毕业生,是历年人数最多的一届。受访者供图

疫情下的备考

进入七月,是年的高考季。但在太原市聋人学校,已经是暑假的开始。今年,赶在单招单考高校开考前,高三毕业生们提前举办了毕业典礼。6月12日,同学们身着蓝紫色统一制服在操场上用手语表演诵读和歌曲,毕业班的老师们红着眼眶和同学们合影留念。

6月12日,学校高三毕业典礼上,同学们用手语表演诵读和歌曲。受访者供图

在那块平时用作授课的绿色黑板上,孩子们用粉笔写下了一封“请假信”:尊敬的老师们,因我们毕业,特此请假,无法按时返校,望老师批准。在这两行字旁,有一句来自老师的回复:常回家看看。

按照往年惯例,大约从3月开始,高三学生们就会在老师的陪伴下,从南到北奔赴各地的大学参加单考单招的笔试。师生们吃住在一起,老师们会像保姆般照料学生,承担了交通、食宿、考试辅导等全程安排。

但疫情打乱了这一切。高校考试大都改在了6月份,部分高校针对聋人学生的单考单招做出调整,从线下答题改为全程网络线上答题。

眼下,只剩北京联合大学尚未开考,报考该校的学生们在家备考,校园里已经少见学生的踪影。

和往年相比,太原市聋人学校今年的高三毕业生达到有史以来最多的80人,36岁的语文老师冷梅担任班主任的班人数占了其中的四分之一。

暑假开始前,班主任冷梅老师在班级进行安全检查。新京报记者杜雯雯摄

过去13年的教学中,冷梅早已熟知如何在课堂上与聋人学生们互动。

讲课的声音要足够大,有时要靠“吼”;除了手语,肢体还要充分发挥尽可能大的作用,比如通过招手、拍手、跺脚来引起注意;教书本上的知识通常需要转化成简单的版本,并多次重复。

备课时如果看到类似“鼎湖山听泉”这样的课文,担心触及到孩子们听不见的敏感点,也要略过。

今年学校迟迟不能开学,高三年级从2月份便开设了网课,帮助聋人同学们复习。一位参与网课教学的老师表示,互动变得艰难,连麦也时常卡顿,不少孩子疫情期间回了农村老家,找到顺畅的网络也变成一件麻烦事,连带着作业反馈也变得缓慢,有时会拖到深夜。

在备战高考的过程中,没有听力的辅助,孩子们大多通过反复刷题来增强对知识点的记忆,常常熬到半夜。冷梅并不是很担心学生们的成绩,疫情改变了授课的方式,但却给学生们带来更多的复习时间,今年5月,高三毕业班重回校园上课。

和普通学校的教材相比,太原市聋人学校的学生们通常会学习低一个年纪的教材。除了和普通高考生一样的语文、数学、英文等课程外,从高一开始,这里的学生们便会根据成绩和兴趣划分成计算机和美术两个专业。

这两门专业是经过刻意挑选的。无论是计算机还是美术,都充分需要调动眼部和手部,听力在其中算不上最重要的技能——这恰好与聋人学生的强弱势贴合。

在冷梅班上的21名高考生,大多数选择偏文科方向的美术专业。不同于普通艺考的美术生,聋人学生们听力和表达的缺失,不得不投入更多精力在基础的理解和反复练习上。

美术老师李璇解释,这种难度源于对美术的理解,“对(聋人)孩子们来说难度更高,只看到,理解不了是画不出来的。”比如在真人的脸上找结构,让孩子们去摸,这个动作对于普通人一两次就够了,但对聋人孩子需要重复十几次、几十次。还有在水粉课上,为了让同学们理解冷色、暖色,需要拆解成非常细碎的小节:先是大致区分红黄偏暖、蓝绿偏冷的概念,等到基础掌握,再深入到原来绿色里面也可以分成亮部偏暖、暗部偏冷,而纯度降低也都可以称作灰。

“走出去开阔眼界也是好的”

如果忽略掉耳背上的助听器,单从外表上看很难第一眼发现聋人学校的孩子们与健听人的区别。学校里气氛活跃,老师同学之间用手语和口语互相交流。

但走出校园,他们会变得沉默。除了同校的同学,聋人学生们很少有健听人的朋友。即便是在自己家中,碍于听力和表达障碍,有的孩子与父母之间的交流也减弱了。家长大多不会手语,孩子能通过口型辨别一些简单的词句,更多的时候依赖纸笔和打字交流。

选择到太原市聋人学校就读的学生们,听力损失大多在中重度以上,部分学生达到极重度。

在班主任冷梅所在的班级,大部分同学都是在幼年早期时期便被确诊耳聋。

20岁的岳蕾长相清秀帅气,体型高瘦。1岁医院被诊断为神经性耳聋。少年的身高长到了一米八一,听力却越来越差,即便戴着助听器,也无法感知到外界的声响。

13岁时,他从聋校被选拔到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学习舞蹈,多名考生他考了第五名,进入那个以邰丽华和千手观音闻名的团体。

但由于不适合跳舞还经常生病,岳蕾在艺术团呆了一年多时间后还是转学回到了太原,选择偏理科方向的计算机专业参加高考。

岳蕾和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曾经的伙伴们。新京报记者杜雯雯翻拍

他在班上的成绩一直不错。母亲从未操心过他的学习,只是时不时会念叨,“我们以后老了,谁来保护他。”

岳蕾的同班同学李世华,同样是在1岁多时被确诊听障。如今,李世华的左耳完全失聪,右耳的残余听力能轻微感知敲鼓、汽车喇叭类似的声音。班里另一位女孩王梦媛也有类似经历。

丧失听力给孩子们带来的麻烦显而易见:买东西、问路都只能依靠手势、打字交流;过马路的时候要更加小心翼翼,否则会因为听不见汽车鸣笛被撞倒;被陌生人冤枉了也难以辩解,只能自己委屈……

但有时,性格乐观的岳蕾会劝自己,听不见也带来些“好处”,“我的世界很安静,可以睡安静的觉,也可以不去听那些不友善的声音。”

聋校的学生,大都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入读的,冷梅见证了孩子们十二年来成长的过程。在她看来,低年级时选择放弃普校到聋校学习,是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次选择,而高考更像是另一次不能放过的,或许能够改转人生的机会,“对于大部分聋人孩子来说,经历高考并不只是为了成绩,能够知道不放弃,走出去开阔眼界也是好的。”

她鼓励学生考到家乡之外的别处,而不是始终处于父母老师的照拂中。“不是在乎他们能学到多少,而是能知道前面有更好的风景。”冷梅说,一些孩子对现在很满足,觉得回家“找个工作,吃个低保”也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对他们发展并不好。

不同于统招高考的毕业生,在全国范围内招收聋人本科生的高校并不算多,最常见的便是长春大学、天津理工大学、北京联合大学、西安美院、重庆师范大学、郑州师范学院等。除此之外,还有部分专科院校也对听力残疾的学生开放。

听障学生在被招收进本科高校后,大多会进行设计方向或计算机科学技术方向的培养学习;专科院校则更凸显实用就业技能,比如面点、工艺品设计、电商、手语翻译等。

李世华和爸爸妈妈在自家经营的墙面涂料店铺里合照。新京报记者杜雯雯摄

父母搬家陪读,怕孩子将来没文化

家长们把孩子送到聋校,抱着朴素的想法,“怕他将来没文化”,“学点知识以后出去做个有用的人”,“在这里能找到同伴更开心”。

对于聋人家庭而言,从孩子踏入聋校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马拉松式的陪跑。

为了上学方便,孩子们的父母都选择将家或店面安置在聋人学校附近。

岳蕾平常住校,通常只有周六日才回到与学校相隔一个十字路口的家。这一间十来平米的方型小单间,是母亲每月花元租下的,屋里被两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摆满锅碗的矮柜子塞满。

家具大多是以前租房时的房东淘汰下来的,屋里唯有一个通风的窗户,自然光透不进屋内。为了让孩子在屋内看书学习,妈妈特地在书桌上方粘贴了一根细长的白炽灯管。

妈妈为了照顾儿子岳蕾,每月花元在学校对面租了一间房。新京报记者杜雯雯摄

原本在超市卖衣服的妈妈为了照顾岳蕾的高三生活辞去了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开销,大多倚靠在古交市煤矿上做传送带维修工的岳蕾爸爸,每月工资几千元,爸爸每隔两周来一次太原看望妻儿。

李世华的家庭条件好一些。一家人从平遥举家迁到太原,开了一家墙面涂料店铺为生,“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对于重度或极重度耳聋的孩子们来说,如果能够在合适的年纪及时植入人工耳蜗,能够使听力接近正常水平,语言交流能力也能同步提升。但并非每一个家庭都能承受这个价格20万元左右内耳替代装置。

王梦媛是个幸运儿。妈妈在一家药店打工,从孩子一年级时知道了国家每年有免费给聋儿做人工耳蜗的名额。她一步步问清楚了手术的原理、过程、风险及可能出现的后遗症,并为女儿申请到了年山西省人工耳蜗康复救助项目的第一批申请救助对象,成为通过初筛、复筛并完成植入手术的40名幸运儿之一。

这些年,为了让听力受损严重的女儿不丧失语言能力,她带着女儿一直在山西省残联做康复训练;孩子上学后,她干脆和丈夫借钱在太原买了一套老旧的小房子,直到近两年才还清了欠款。

毕业典礼后,太原市聋人学校高三毕业班师生合影留念。受访者供图

上榜的喜悦

十几年间,冷梅观察到了大学教育对于聋人学生就业的影响。早期,富士康等劳动密集型工厂,会在学校来招收落榜的聋人学生。但如果孩子们考上大学,更青睐的工作会变成工艺、雕刻、国画和开网店、做设计。

对这些聋人家庭来说,孩子考入本科大学,或许能改写出不一样的人生故事。

在冷梅的印象中,过去那些从聋校考出去完成大学教育的学生们,大多能在毕业后的社会工作中立足自给。

目前,三个家庭正享受孩子高考上榜的喜悦中。

李世华的爸爸李海,是个留着平头的山西男人。他说自己从小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在工地上、煤窑里、出租车都干过,他最大的愿望之一的就是儿子能考上个大学,他想着,“总能考上一个,哪怕是不好的大学,也比自己强。”

父亲表达自己爱的方式也简单直接,从小没有打骂过,从小学开始,一天三次接送走读的儿子。六月的高考,父子俩从太原坐了三个小时动车抵达天津,在离考场步行五分钟的一家酒店落脚,儿子进到考场里去,父亲就在酒店等待。考试前,为了让孩子增加营养,他带着儿子去下馆子,只顾着给儿子碗里夹肉和鸡腿,没想到却意外让儿子拉了肚子。

6月28日,天津的考试成绩出来后,招生办的老师在电话里告诉他,“这小子真会考,是录取的最后一个,幸运。”在聋人高考中,有一种形象的比喻,把天津理工大学比作“聋人的清华”。

那天晚饭时候,这个在朋友圈大多数时候只发涂料广告的男人,喜滋滋地发了一张儿子坐在店里的照片,还附上文字:恭喜儿子考上大学,再接再厉。

好消息也在另外两个家庭延续。

高考分数公布后,岳蕾成了高三班里今年应届生中的第一名,母子俩并没有做特别的庆祝。只是在天津返程那天,她特地带儿子去了一家连锁汉堡炸鸡店,给他点上了一份平时舍不得买的66元套餐,自己却跑到旁边吃了一碗面条。

王梦媛和妈妈前往天津理工大学考试。受访者供图

王梦媛性格内向害羞,最喜欢的角色是日本动漫《声之形》里面的主角,一个同样患有听觉障碍,依靠助听器和外界交流的女孩。平常一贯严厉的王妈妈,在女儿前往天津考试期间反而成为心态最轻松的家长,她告诉女儿,“千万别紧张,就当出来玩了。”

得知女儿考上大学后的消息,她觉得这些年身上包袱突然变轻了。这种喜悦的心情,她在一年前曾体验过一次。

那是女儿人工耳蜗手术做完大概半年后,全家人在一个天气不错的周末上午,跑到位于太原市中心的迎泽公园闲逛,走着走着,女儿高兴地舞动起来,断断续续从嘴里蹦出一句话,“鸟,在叫!妈妈,我听到,鸟叫啦!”

新京报记者杜雯雯编辑陈晓舒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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